我ㄧ直覺得我是出來旅遊的,應該是緊緊繫著、追尋著本來的自己,卻默默地被賦予了全新的角色,好像獨立在原本的自己之外,成為了另一個家的誰,另一個世界的一個誰。才過了十個多月,就經歷了「家人」的新生、成長,甚至死亡。我不知道人生可以這麼像一部小說,應該說,看似戲劇化的小說與故事,原來是如此真實地反映著人生的起落與深刻。
Tony(Anton的外公)。
我左邊的一個老人,瞪著大大淌紅的眼睛,輕輕地擤著鼻子,淚流滿面。大大的木頭棺,由Tom(Anton的爸爸)及Hunas(Anton的叔叔)等幾個壯漢緩慢地抬進場,兩根支撐的木頭端沉重的陷在男人們的西裝裡,教堂風琴的奏曲擠壓著空氣,飽滿到好像要衝出彩繪玻璃窗,除此之外,一切都沉沉地,連同悲傷垂到地底。我ㄧ直不敢問,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,是甚麼樣的感覺?見到Anton的opa之前,我就知道他已屆肝癌末期,隨時可能撒手人寰。知道跟實際見到面,完全是兩回事,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這樣充滿生命力的老人,除了大熱天也穿很多衣服,以及假牙不時會掉下來之外,跟別人沒甚麼不同。親切的問候與溫暖的話語,時不時閱讀書籍充實新知,從外表幾乎感覺不到,這是一個生命已經走到幾乎最後的人。Tony生前是許多大學的知名教授,精通英文、法文、荷文與西班牙文,主攻犯罪學,我本來就很喜歡荷蘭,在跟他聊過天後更是深深欣賞哪個地方。Tony說,荷蘭的法庭沒有陪審團,但他們有一群專家,詳細閱讀研討所有犯罪者的相關資料,並試著為他們量身打造不一樣的刑責與課程,希望儘可能幫助他們走回正途、回歸社會--荷蘭對於人權的尊重,立時儼然。或許有時候犯罪者其實處在一種多數暴力之下?處在如過街老鼠的處境,還是有人重視他們,正視他們身為人的權利與可能性。荷蘭是一個像寶藏一樣的國家,Tony也是像珍寶一樣的人。
幾個月前,我望著面前的他,幾乎無法相信,再過幾個月甚至只是些日子,這個人就不復存在了。就好像看著一個故事一樣。遇到他,遇到這件事的本身,就好像走在某一本書裡的奇幻旅程,有點離奇,其實卻是再真實平凡不過的事。生老病死,我很想說我明白,但我想我其實並不了解,如果我真的正踩在小說的世界裡前進著,我也還在最上端,漂浮虛實。但,也許生命正在為我預備著甚麼?我的心裡有一個屬於未來的盒子,我知道那裏面有我還無法正視的恐懼。一直以來我都是如此幸運,在星星面前的願望還不曾跌落過,但是我註定得面對一場場的生離、死別,每次我都會想到舒曼,想到他睜眼欲狂的畏懼,我很想看淡,卻又不願意活得毫無重量。
Juliet(Anton的妹妹)與她的鋼琴老師。
坐在家屬席上,正對著一群黑袍紅線邊的大學教授,右方,是擠滿整個教堂的人群。東、西方習俗真的是大不同,每張座椅放上的禮卡,就像生日賀卡一樣繽紛,裡面有Tony的相片、生前最喜歡的詩還有外孫女寫的詩,連同教堂演奏的樂曲,全部都是生前就已經挑好的。追思致詞的人年邁至同窗教授,小至在講台前只露出眼睛與頭髮的Anton和Juliet。整個喪禮連同進場附之後的餐會,只是短短的三個小時,人要怎麼用這樣短短的時間,撫平傷痛?但是家裡小鬼們確實只在棺木被抬出場外時大哭了一陣,我再也沒有看過他們為此哭泣。我以為,一切就這樣結束了,我以為。
曾經聽說,「死亡,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」,對於逝去的人是,對於留下來的人,恐怕也是吧!
「It's kind of hard to know that you will never see him again.You know,I just can't feel it sometimes.」--Charlotte(Anton的媽媽)。應付這一切比我們想像中好很多的Meggie(Anton的外婆),有一天回到家裡,突然放聲大哭,明明是同樣的家,卻再也沒有等在家裡的人,他不在了,不在了。就好像突然才從夢中醒來一樣,睜開眼迎面衝來的--空虛。Meggie跟Tony真的算是標準的模範夫妻,他們家牆上掛滿的小照片,只有溫馨與和諧,他們常常同在一個屋簷下各忙各的事,偶爾一個眼神的交流,卻讓空氣都有一點甜甜的。Meggie近幾年罹患帕金森氏症,常常同樣一件事要重複問好多遍,有時候連在旁邊的小鬼頭都煩躁了,Tony還是維持溫和的口吻,第二十遍說:「Meggie,他們明天才會來拜訪。」當Tony再也無法爬樓梯時,醫院借了他一張附緊急救護功能的床,讓他睡在客廳裡,當天晚上,Meggie就支使Tom幫忙把她的床從二樓搬下來,因為他們要睡在一起。
Meggie是很特別的人,熱愛家務而且幽默堅強,她說:「我不會讓這個病戰勝我,把我帶走。」但是現在的Meggie沒有Tony在身邊,就好像有時候會突然迷路的孩子,時而清醒,時而茫然。有人陪伴與關照之下,她還是可以自主生活,有兩個人每個禮拜都固定各抽一天來陪伴Meggie,一個是Tony的兄弟,另一個,則是曾經於幾十年前因宗教因素被逐出家門的Sarah,她在當時被Tony收留,一直待在他們家直到完成學業,現在,她回來照顧Meggie,我忍不住想,這是Tony留在身後的愛,留給Meggie的愛,原來,這一切還沒有結束。
昨天,四歲小小的Philippa(Anton的小妹)揣著一大叢花與雜草衝到我面前獻寶:「這是要帶去給opa Tony的花!」
原來,這一切還沒有結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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